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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心论:木心开屏 美在洞见(四)

李劼 木心的塔中之塔 2022-07-20

木心手稿



木心的文学演讲,最精彩的是古代部分,无论是古希腊、古希伯来还是古华夏、古印度。其次是欧洲文艺复兴之后的文学景观。中国古典文学,并以唐诗宋词为极其亮丽的华彩段落。及至讲到20世纪世界文学,尤其是所谓现代派诸多流派和文学成就,木心画出的文学版图就不那么令人信服了。


仅就面面俱到式的介绍来说,木心是称职的。但要从文学评论或批评的角度来说,无论专业还是业余,木心都不能算合格。尽管木心不时会冒出一些相当独到的见解,然而,除此之外,剩下的那些介绍,大都可以在图书馆里或者直接在网络上找到出处,包括诸多更为详尽的细节。倘若刚好有些拼音文字的阅读能力,还可以找到更为确凿的原版描述,诸如英语、德语、法语、西班牙语等等。20世纪文学的各种主义、各种流派,就像购物中心的商标品牌一样,随处可见,根本不需要特意开什么系列讲座解决。只消花费几天时间泡在纽约随便哪一家书店里,就大致搞定了。


当然了,听众渴望的显然不是文学辞典,而是演讲者的个人见解。记得1980年代初期,大陆有过一本陈琨著述的《西方现代派文学研究》,并非包罗万象,但条理分明,叙述得相当清晰。倘若木心也能选择性地挑选一些自己熟悉的作者作品,无论是诗歌还是小说,没准也会形成一本类似的介绍性著述,并且以木心的鉴赏能力,还会更具赏析价值。但木心显然不懂如何构思自己的文学讲课,而是不加分辨地将青菜菠菜豆芽菜鸡毛菜卷心菜大白菜什么菜都往菜篮子里装,结果弄得听众除了对那些主义流派的标牌有点印象,其他什么都没弄明白。事实上,即便是木心本人,也没有搞清楚那些个主义流派究竟怎么回事。那些主义流派的讲说,大都照搬书本,并无个人见地。


不管木心如何地博览群书,但从《文学回忆录》所记述的讲说来看,对20世纪文学并没有系统地阅读。这不是翻翻辞典就可以解决的,也不是浅尝辄止的作品浏览可以了然于胸的。且不说20世纪文学各家各派的经典有多少,光是整个文学的背景阅读,就极其具有挑战性。不要说木心这样的诗人画家,即便对极其专业的文学批评家、耶鲁教授哈罗德·布鲁姆来说,那样的挑战也相当严峻。


20世纪可以说是整个人类历史上的一个转折点。倘若将人类本期文明比作一天二十四小时的话,那么20世纪就好比是午时。就欧洲文艺复兴的历史标画而言,那么20世纪就像是现代文明的黄昏。有位法裔美国教授写过一本论著,描述从文艺复兴到20世纪的文化演变,标题就叫作《从黎明到黄昏》。可见,在木心讲说的20世纪文学背后,站立着一个巨大的人文背景。那样的背景,绝对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讲说清楚的。


倘若将20世纪以前的历史比作各个平面的一种演进,那么那些平面到了20世纪突然汇集到一起,形成了一个立体的人文空间。以前仿佛全都不相干的各个领域,此刻纷纷变得互相关联起来。现代物理学在改变微观世界和宏观空间的同时改变了人的思维方式,现代语言学将逻辑分别在形而上和形而下两个层面上推到极端,一面产生了极其抽象的语言逻辑学,一面催生了渗透到生存在这个地球上的每家每户日常生活中的一代代电子产品。量子力学表面看上去跟文学毫不相干,但要是乔伊斯知道了测不准原理,就不会构想一个企图制造人人即此、此即人人的平面时空,借此回归教会、扮演上帝的《芬尼根醒悟》。


在20世纪的人文巨变面前,倘若仅止于诗人、画家,不闻窗外事只管写诗作画,是完全可以的。但倘若要进入学术性的文学史描述,不得不广涉许多文学艺术之外的知识。比如要讲说存在主义,仅止于克尔凯郭尔、萨特,不及所以然。因为存在主义的真正思想家是海德格尔。要了解海德格尔思想的来龙去脉,康德的《判断力批判》是必读的。倘若再向上追溯,那么亚里士多德的《诗学》可以视作开山之作。哲学上的或者说形而上的存在主义思想,实际上是自亚里士多德美学到康德美学再到海德格尔存在追问的思想演进。而海氏存在主义的关键,不在于他人是地狱还是天堂,而是试图回答,诗意的存在如何可能?由于逻辑思维的先天性拒斥,木心对这一脉思想家著述的阅读,显然空白。


木心提及的新小说实验,也有其哲学上的背景可溯,那就是学人对于语言本身的反省。这种反省,从语言学家索绪尔开始,经由维特根斯坦引向形而上的思考,发展为对语言逻辑本身的怀疑。倘若不了解20世纪现代语言学,那么从学术上理解新小说就有一定的难度。罗伯—格里耶最具经典意义的代表作,其实并非《橡皮》、《窥视者》那样的推理小说,而是《海滩》那样的纯物性描写。《嫉妒》是将那样的实验推入长篇写作而获得的成果,比前面两部长篇更能体现罗伯—格里耶的创作意图。作为叙事的语言,在小说里变成了拍摄镜头一般的忠实纪录。罗伯—格里耶的小说叙事实验最后是在电影里获得成功的,《去年在马里昂巴》,《欲念浮动》。对此,木心所知无几。从木心的书文演讲里可以得知,木心没有读过康德、海德格尔,木心也没有读过维特根斯坦。大凡逻辑性很强的哲学著述,基本上是在木心的阅读范围之外的。木心的哲学阅读主要聚焦于一些诗性哲学家,习惯用意象比喻讲说的思想家,诸如尼采、克尔凯郭尔,或者蒙田、帕斯卡尔,等等。


相对于逻辑思维,木心擅长的是诗性思维,诉诸直觉,而不是诉诸思考。这与木心讲说主义、流派是相当冲突、很不协调的。因为主义、流派不能用直觉来解说,它们本身就是思考的产物。而假如仅止于介绍,那么还不如请学生自己去查找有关书籍来得更省事。但木心的困顿在于,其阅读仅止于汉语世界,所有拼音文字典籍,读的全都是汉译。木心的弟子曾经如此描述木心的遗憾:“他的文学隔了翻译的鸿沟,这是他在乎的事。再有,他的画,有点像昆德拉讲雅那切克:在他那个时代,他超前了,到了可以公开,又相对过时了,这是悲剧。”


隔了翻译的鸿沟阅读拼音文字世界,只能是隔雾看花。那样的相隔,阅读古希腊神话,阅读《旧约》、《新约》,还不至于隔得太离谱。因为那时的语言简单明了,翻译起来不会如何失真走样。文艺复兴以后的语言,尤其是文学作品,开始复杂细腻起来,尽管也能通过翻译传达,比如朱生豪汉译莎士比亚戏剧,信达雅俱全,但准确传达的难度却在逐渐增长。


民国年间出了不少优秀的汉译家,将大量的西方文学译介到中国。


可以说,木心的现代汉语根底,是由那些翻译家们给造就的。同时也可以说,木心的西方文学基本印象,也是通过那些翻译家的译介而形成的。这可能是木心文字那种民国气息的由来。只是在进入20世纪文学描述的时候,木心的那些根底,显得有些捉襟见肘。


木心将民国的汉译融合自幼习练的古代汉语,借着非凡的灵气创出了风格独特的诗歌、散文语言,乃至别具一格的文学演讲口语。这是独树一帜的成就。但木心的悲苦在于,从1989年到1994年的文学演讲,基本上是1940年代打下的底子。将近三十年的光阴,木心与所有的大陆同胞一样,生活在一个人为的封闭空间里,与外面日新月异的世界几乎隔绝。及至国门甫开,木心只身去国。这里有个微妙的空间差。木心离开之际,西方文化、西方文学的汉译,刚好在大陆重新复活。木心错过了。而木心到了内心深处向往的美国,却苦于没有英语阅读能力,难以在1940年代打下的文学根底上更上一层楼。倘若能够英语阅读,根本不需要到学府里厮混,只消泡泡纽约图书馆、班纳兹·脑博(Barnes & Noble)书店,一个拼音文字构筑的人文世界,就欣欣然打开了。


当年区区考入大学之际,跟木心座下的听众一样,全然是知青的根底。然区区幸逢了国门洞开的八、九十年代,经由大量的汉译阅读西方人文世界。及至赴美,区区仿佛命中注定一般地不入学府,在纽约博物馆、图书馆、班纳兹·脑博书店里不亦乐乎。不要说英语原著原作,即便契诃夫剧本,读的都是英译。不管怎么说,拼音文字之间的互相转译,远胜从拼音文字到象形文字的汉译。


拼音文字的原著原作,再出色的汉译也难以转达。在哐当哐当的地铁里捧着刚买的济慈诗集,读着一行行诗句,仿佛谛听着一声声婴儿般的呢喃。然后暗自庆幸,不曾读过汉译,致使那些诗句好比第一次跳入眼帘的俏佳人,不施粉黛。读了英语原版的《喧哗与骚动》,才知道福克纳在口语运用上的匠心。其情形一如尤金·奥尼尔《榆树下的欲望》,大量的口语,让阅读滞重,让感受深切。纳博科夫的《洛丽塔》,光是“洛丽塔”这个名字的发音,都别有意趣。更不用说,这位俄裔作家的英语写作功力,直追福克纳、奥尼尔。那是不读英语原作无法领略的。20世纪英语小说的首席经典,乔伊斯的《尤利西斯》,更是如此,非得阅读英语原作,才能体味小说叙事小说语言的个中三昧。从纽约图书馆里借得一本被翻得破破烂烂的《芬尼根醒悟》,读得晕头转向,却奇迹般地获得了英语写作的语感。借阅此作之际,出借者非常诚恳地邀请,愿不愿意加入乔伊斯阅读俱乐部共同分享大师名作?竟然还心高气傲地拒绝了。因为认定乔伊斯小说与肖邦夜曲一样,只能孤独地阅读或聆听。


新世纪伊始,其时木心也在纽约。很奇怪一直无缘相见。就像区区无缘美国学府厮混一样。及至读到木心的文学演讲,斯人已逝。尽管木心所讲,对于一班知青学生,已然足够足够,但区区很想告诉木心老兄,这门课要是彼此并肩努力一下的话,没准是个天作之合。他讲他擅长的诗歌赏析,区区躬身叙事艺术诸如小说戏剧部分,那该多么有趣。不要说一班学府教授,即便是哈罗德·布鲁姆,都会黯然失色。


区区很想告诉木心老兄,意识流并非如老兄想当然的那样只是一种写作技巧,而是一种全新的叙事方式。哈罗德·布鲁姆为什么将《尤利西斯》看作足以与莎士比亚戏剧并驾齐驱的皇皇巨制,就因为乔伊斯创造了别具一格的叙事结构,并且还与木心老兄心仪不已的《奥德赛》、《圣经》、莎士比亚戏剧,遥相对照。木心要是读过这部小说,当然最好能够一览英语原作,肯定会喜欢那个狂妄透顶的都柏林人。


木心读过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虽然只读了很小一部分,但也已经觉得出俗。倘若木心能读完全部,会将作者引为又一个兄弟。在大陆早就有了完整的全本汉译,不读是非常遗憾的。窃以为,这部巨制,集雨果的悲悯、巴尔扎克的浩瀚、司汤达的历史透视、福楼拜之于女人的精深观察于一身,将法国文学推至登峰造极。倘若木心读过此作,根本不会在讲学中唠叨萨特的那些二流小说,而会聚精会神地津津乐道普鲁斯特。阅读《文学回忆录》之前,还曾以为木心可能是区区唯一的一个能够互相畅谈普鲁斯特的同道,没想到木心不曾完整地读过那部顶尖巨制。


木心知道贝克特曾为乔伊斯记录其口述《芬尼根醒悟》,却有所不知,贝克特专门写过一篇普鲁斯特小说的论文。只要读过那篇论文,那么木心就不会对《等待戈多》表示不以为然。因为贝克特此剧,乃是奇妙地汇集了乔伊斯小说和普鲁斯特小说那两条巨流之后形成的一个湖泊,深刻到了极其简单的地步,透明得清澈见底。可木心却从荒诞派戏剧的概念上谈论贝克特戏剧,实在太托大了。


木心知道《威尼斯之死》,却不知道托马斯·曼最具经典性的《魔山》,并且肯定没有读过,否则木心不会一字不提的。德语文学的史诗性开山,是歌德的《浮士德》;但具有奠基意味的长篇小说,却是《魔山》。这应该是继《追忆似水年华》、《尤利西斯》之后,可以与福克纳的《喧哗与骚动》并列第三的巨制。早在卡夫卡的《城堡》问世之前,托马斯·曼就完成了极具城堡意味的宏伟叙事。倘若只读《城堡》,不读《魔山》,无法真正领略《城堡》的意蕴。那可不是仅仅用荒诞的概念可以囊括的。


木心对卡夫卡是重视的,对贝克特却多少有点冷淡了。殊不知,这两位是互相对称的文学天才。一个通过小说,一个通过戏剧,比肩而立。在卡夫卡后面站着的是从歌德到托马斯·曼的德语叙事文学精华,一如在贝克特戏剧里晃动着乔伊斯和普鲁斯特的影子。


倘若木心一定要坚持己见,或者说,更倾向于认同古典主义的风格,那么20世纪戏剧的真正古典主义者,却绝不是木心津津乐道的易卜生,更不是萧伯纳那样的三流货色,而就是木心不曾接触过的尤金·奥尼尔。奥尼尔的《长夜漫漫》,完全是现代人的生活场景,古希腊的悲剧内涵。当然,不是埃斯库罗斯式的,也不是欧里庇德斯式的,而是索福克勒斯式的,命运的悲剧。木心那么看重命运之于人的捉弄,应该会喜欢《长夜漫漫》的。


好吧,就算木心不经意地遗漏了《长夜漫漫》的阅读,那么契诃夫总归是木心熟悉的了吧?但木心为何不提及他的戏剧呢?契诃夫戏剧在欧美学府里,经典到了列为戏剧教材的地步。至于契诃夫戏剧的艺术成就,区区曾经有言,假如在包括俄罗斯在内的西方现代戏剧家当中寻找一个能够与曹雪芹相媲美的人物,那么应该就是契诃夫。其共同特征在于:宏伟与细腻两者交相融合得天衣无缝。倘若曹雪芹投胎于俄罗斯,


化身为契诃夫,那么,写出来的戏剧,也就是那样的。


木心可能受了民国年代汉译文学的影响,其时易卜生风靡一时,所以谈多了易卜生戏剧,诸如《玩偶之家》等等。以区区之见,易卜生最出色的戏剧,并非《玩偶之家》,而是影射斯特林堡的那出《海达·高布乐》。至于易卜生史诗般的剧作《彼尔·金特》,粗制滥造。反倒是被易卜生憎恨的斯特林堡,才华横溢,卓尔不群,一部《鬼魂奏鸣曲》,抵得上易卜生的全部社会批判剧。


木心熟悉博尔赫斯,甚至诗作都受到影响。相信也一定会喜欢卡尔维诺小说。安徒生的童话品质,在卡尔维诺小说里获得了另一种叙事方式的呈示,并且具有博尔赫斯那种时空交错的美妙。木心不喜王尔德装模作样的唯美,何不试试卡尔维诺式的唯美小说?只消阅读一部《隐形的城市》,便能感受其独具的风采。


再说诗歌,木心对20世纪诗歌比较熟悉,尤其是法国诗人诗作。区区于此唯有悉心聆听。不过,区区的疑问是,木心推崇庞德,是不是因为那厮喜欢中国古典诗歌,让木心陡生好感?相比之下,木心对艾略特却比较冷淡。区区斗胆插上一句:《荒原》是倒过来写的一部史诗。木心曾经写过《哥伦比亚的倒影》,《荒原》就是史诗的倒影。倘若木心不以史诗为然,不管是正的还是倒的,只谈论纯粹的诗歌艺术,那么区区也想向木心轻声轻气地推荐一下,艾略特亦不乏《四个四重奏》那样的诗作。


区区十分佩服木心对马雅可夫斯基的惋惜,既有见地,又不因人废才。然后又听木心谈论了阿赫玛托娃,但不知为何,木心遗漏了比阿赫玛托娃更精彩的茨维塔耶娃。区区作一个不太准确的比方,阿赫玛托娃好比中国魏晋时代的阮籍,茨维塔耶娃有点像嵇康。木心既然将嵇康认作兄弟,为何不与茨维塔耶娃也认个姐弟呢?


木心喜欢绘画,并且颇有成就。区区很遗憾没能目睹木心的绘画作品,但又很乐意与木心探讨一下20世纪绘画与20世纪文学的对称性和互释性。比如,从塞尚到毕加索、勃洛克的立体主义绘画与罗伯—格里耶的新小说实验、略萨的结构主义小说,还有康定斯基的冷抽象画、米罗的梦幻画、波洛克的行动画与意识流小说,还有达利、玛格丽特的超现实主义绘画与卡尔维诺、博尔赫斯小说,更有梵高的绘画与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更有高更的绘画与马尔克斯的魔幻现实主义小说,诸如此类,不一而足。可是,木心却不声不响地走了。八十三岁高龄,寿限不算低,但遗憾还是多。


20世纪文学,当然,其他任何世纪的文学也都一样,不管产生多少主义多少流派,却并非由主义或流派构成,而是由一部部极富想象力和创造力的作品构成的。倘若将文学比作一锅肉汤,那么主义、流派不过是漂浮在上面的一层猪油而已。讲说20世纪文学,理当端出的是一锅肉汤,而不是那层猪油。再说,木心擅长的是作品赏析,而不是流派解说。无论是讲说各种主义、流派,还是介绍柏格森、弗洛伊德及荣格,木心几乎都是照本宣科,难以像讲解文学作品那样发挥己长。


木心的文学天赋无疑超凡出众,特点是长于诗歌,短于叙事艺术,诸如戏剧、长篇小说之类。木心的诗性思维凌空翱翔,逻辑思维气若游丝。木心于诗歌、散文游刃有余,但于小说、戏剧却颇为隔阂。木心的小说创作仅止于短篇,连中篇都不曾写过。可能是天性不擅叙事艺术,因此木心说到小说,总有点隔雾看花。木心很得意自己那个比喻:“有时我会觉得巴尔扎克是彩色的陀思妥耶夫斯基,陀思妥耶夫斯基是黑白的巴尔扎克。”这个比喻表述得相当漂亮,但经不起推敲。如此作比,在巴尔扎克会觉得是对他的羞辱。在法国人眼里,俄罗斯民族是说了法语才慢慢开化的野蛮人。而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看来,巴尔扎克的“人间喜剧”展示的不过是巴黎的欲望世界,而他陀氏作品写出的却是游走于俄罗斯大地、同时又飘浮在俄罗斯上空的一个个灵魂。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参照舍斯托夫一部论著的书名,可能表达得更为确切:“旷野呼告”。借用斯宾格勒的解读,托尔斯泰小说描写的是莫斯科上流社会的人物风情,而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呈现出来的是莫斯科城外的俄罗斯芸芸众生。因此,木心的那个比喻,确切的表达应该是,巴尔扎克小说是彩色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是黑白的。因为欲望世界是色彩缤纷的,而灵魂,却是黑白的。


由于20世纪欧洲最重要的文学经典阅读有所阙如,木心的讲说聚焦于纪德、萨特、加缪,甚至美国的垮掉一代、黑色幽默那几位。木心非常熟悉纪德,其代表作《窄门》也确实经典。比起那个没头没脑的罗曼·罗兰,纪德的清醒,非常难得。欧洲中世纪有过行吟诗人,纪德像是个行吟作家,足迹遍及欧洲、非洲,包括苏联,每到一处,都有文字出产。但其作品深度,却不曾超过从未离开过布拉格的隐世作家卡夫卡。走得多的人,好像容易写得浅。


萨特的存在主义是一个半人半神的怪物。一半是萨特,一半是马克思主义。海德格尔一看到萨特胡说存在主义,马上公开致信,划清界限。不曾弄清存在主义来龙去脉的木心,凭着非凡的直觉一眼看出,萨特的“恶心”是一种装出来的病态。木心还看出,萨特的虚伪。对萨特的小说,木心不过是随口称赞了几句而已。假如去掉前面提及的诸多文学大师,那么萨特在文学上也可算个人物。他人,对萨特来说,确实是地狱。假如这世上没有诸如普鲁斯特、乔伊斯那样的他人,萨特就像中国的孔丘一样,可以成为巨人。


垮掉的一代,木心称赞了杰克·凯鲁亚克。与其说小说写得出色,不如说生活方式有点拜伦的意思。当然,拜伦是贵族气十足的,凯鲁亚克的《在路上》不过是纽约小混混的潇洒人生,仿佛是马克·吐温笔下的汤姆·索耶或者哈克贝里·芬突然长大了,来到纽约,开着车上演另类流浪。虽然谈不上拜伦那样的英气勃勃,但同样的率性,同样的不拘一格。更重要的是,一点不做作。另一个纽约混混,叫作伍迪·艾伦的,做作透顶。所拍的电影,没有一部不伪装潇洒,以此掩盖其肮脏的情欲。


其实,诸如垮掉的一代,黑色幽默,荒诞派戏剧,在美国大都是纽约特产。与凯鲁亚克有一比的是阿尔比,木心可能不太熟悉。从小就是捣蛋鬼,皮大王。长大后却成了规规矩矩的同性恋者,至今依然与另一个老头相依为命,据说同居了不知多少年都没换过。曾在百老汇一家剧院里看过阿尔比的《谁害怕弗吉尼亚·伍尔芙》,一舞台的脏话。突然想起,中国人曾经很喜欢唱“满耳是大众的嗟伤”,阿尔比却让观众满耳是男女的性交。但该剧被搬上银幕后却大获成功,成为伊丽莎白·泰勒的经典表演艺术作品。


木心提到的《第二十二条军规》,区区曾经在大学期间读得手舞足蹈。可是读过乔伊斯小说再回首此作,发现只有那条军规是幽默的、精彩的。当然写得很活泼,作者毕竟成长于充满活力的布鲁克林街头。相比之下,库特·冯尼格的《第五号屠场》太严肃了,只有黑色,没有幽默。在这个德裔美国人身上,依然日耳曼气十足,刻板得像个军人一样。风格也是瓦格纳式的,线条笔直。


木心可能没读过诺曼·梅勒的《刽子手之歌》。既是遗憾,也是幸运,以免遭受野蛮的袭击。美国式的调侃,总是过于粗鲁。读着这样的文学作品,能够体味到木心那一句总结,极其精彩:酒神精神变成了酒鬼精神。不知是不是如此这般的原因,哈罗德·布鲁姆在其文学著述里,刻意不提这批吵吵嚷嚷的美国作家。不过,木心也许会不以为然,按照木心的看法,家禽出在大学,虎豹出在山野。布鲁姆是鸽子,象征着在半空中飞翔着的平心静气。但木心另一句妙语,会让鸽子感觉受伤的:“我敬重康德,闷头闷脑思想。萨特他们,想到一点,就哇哇叫。”布鲁姆没有哇哇叫,但实在太啰唆。布鲁姆又太过希伯来了,火性灼灼,没有康德那么沉静。


木心的20世纪文学讲说,虽然不及前面精彩纷呈,但也依然花香四溢。木心不太熟悉叙事艺术,但自有一番对小说、戏剧的鉴赏力,因为天生非凡的直觉能力。就算木心对汉译作品有隔,但对《红楼梦》那样的汉语经典,却绝对不会看走眼。比如,“《红楼梦》中的诗,如水草。取出水,即不好。放在水中,好看”。当然,要木心说出为什么,可能有点难为他了。因为木心不擅长逻辑思维,不会像区区那样表述道:《红楼梦》的诗词曲赋既在故事之中,又具叙事功能,无法分割出来。逻辑的表述更确切,但不漂亮。


木心谈论《红楼梦》,最为精当之处在于,看出两个伟大:细节玲珑剔透,整体控制很成功。木心以冷酷形容,说是不宠人物。其实从另一个角度讲,刚好就是作者跟着人物走,就像托尔斯泰写安娜最后自杀,可以说很冷酷,也可以说尊重人物自己的选择。《红楼梦》作者是尊重人物自己的命运,而已。


区区很敬重木心的直觉妙悟,不在意其妙语是否准确。学术思维是逻辑思维,中用不中看。木心的诗性思维是像禅语似的参悟,中看不致用。让木心讲学,其实是难为他了。这并非木心所长。木心擅长的是,海阔天空,或者不经意地突然冒出一句。遗憾的是,一部文学史,不能靠一会儿冒出一句那样的方式来讲说。就算是海阔天空,也得有个谱。木心的讲说并不离谱,但也并不有谱。


不过,区区喜欢这样的随意演讲,从而建议学府当作文学史教材使用。区区认为的文学教材就应该是这样的,充满启迪性,又充满争议空间。倘若教材以句句是真理为标准,那么就成了教条。


区区在与木心商讨的时候,同时想到的乃是:这天底下,能够如此畅谈文学的,不知还能有几个。想到木心已逝,不由怅然若失。彼此就像天上的星星,即便相望,也不会相见。地球最怕的就是被另一个星球撞击。可能人也一样。据说乔伊斯与普鲁斯特曾经相见过,在场尚有弗洛伊德、斯特拉文斯基。那两位文学天才竟然连个招呼都没打。普鲁斯特找人谈话找的是斯特拉文斯基,谈论的话题是贝多芬音乐。要是真的与木心在纽约相会,彼此的话题没准是如何下厨做菜。如此一想,遗憾淡去。顺手将这部《文学回忆录》搁下,然后继续日复一日的日常人生。


文学是很无用的,20世纪文学,更无用。木心讲得如何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能够从中摘取多少片花瓣。木心讲学讲出的不是什么学术体系,而是令人目不暇接的洞见,犹如一片片美丽的花瓣。静观如孔雀开屏,雍容华贵;动察如天女散花,纷纷扬扬。





李劼

李劼,本名陆伟民,上海人,1955年生,当代著名思想文化学者,作家,红学专家,文学批评家。1973年中学毕业下乡,1978年考入上海师大中文系,1984年硕士毕业留校任教。现旅居美国。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丽娃河》,五卷本《李劼思想文化文集》等,理想国最新出版《木心论》《唐诗宋词解》《论红楼梦——历史文化的全息图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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