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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洪水一起生活的人

王栋梁 真实故事计划Pro 2023-08-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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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近频发的暴雨洪水,让人们开始思索如何与极端气候灾害共处。

本文作者的家乡在淮河岸边,在19岁去外地读书之前,他见证了1991年、2003年、2007年三次流域性洪水和1998年的特大洪灾。他发现,灾难与自救的周期般演变,塑造了共同的记忆和生活方式,改变着这片土地上所有人的命运。

与洪水为邻

小时候我常疑惑:我们这里也算水乡,为什么饮食习惯却偏向北方?现在我清楚了,夏季的水稻收成是没有保障的,每次洪水过后,人们忙着清理玉米和棉花秸秆,以及被大水泡坏的水稻,然后开始补种红薯、荞麦和绿豆。

我老家在安徽东北的淮河北岸,地势已算全县最高,但在1954年治理淮河时,一条人工河从村庄东侧穿过,一南一北连接淮河的支流北淝河与澥河,随后几十年,这条人工河成了一颗定时炸弹,随时折腾着我的家乡。

1991年华东大水,我还没满周岁。所以我有记忆的第一次洪灾是1998年,那年全国的目光集中在长江流域和松花江流域,但我的家乡同样被洪水抹平了。

第一次洪峰到来前,我们全家搬到了庄台上,庄台是淮河流域特有的防洪方式,主要方法是把聚集区垫高,底部大、顶端小,像一个倒扣的碗。在淮河两岸,各村的后缀多半两个字:郢(yǐng)或圩(wéi)。郢是古楚文化的遗存,而圩则是有庄台的村落。一般来说,村民们在村庄外挖掘排水沟或壕沟,起到拦水排水作用,挖出来的泥土,用来垫高庄台。

我们村两百多人,全都姓王,血缘关系不远。族中长老的组织下,年年都能加固庄台。1998特大洪水到来,庄台已经比村外的农田高出三四米,这个高度,已经足以抗御一般的淮河洪水,在庄台上避难的半个月,性情豁达的父亲,和其他的汉子们一起靠着打牌消磨时光,而心思细腻的母亲,一边哀叹绝收的庄稼,一边谋划大水退后的补种。

小雨小灾,大雨大灾,无雨旱灾。生在淮河流域最大的不幸,并不是洪涝逼得你时常搬家,而是洪水和干旱总是不期而至,地里的收成也是不确定的。

2003年,小麦还没收割干净,淮河流域就已经入梅。不到一个月时间里,我家累计降雨量超过600毫米。那年村里的小麦都出了一寸长的绿芽,收购价格一路暴跌,发了芽的小麦只能10斤换一斤西瓜,而平时是三四斤换一斤。

那年大水退得太晚,补种的荞麦、红薯产量都不算高。于是,家家户户只能把发芽的小麦做主粮。20年过去了,我还记得发了芽的小麦做出的馒头和面条的特点:甜丝丝的,但是无论是面条还是馒头,总是黑乎乎的,口感很硬。

有些人家吃不惯发了芽的小麦,开始用红薯和玉米当主粮。三奶奶做的玉米和芋头面的窝窝头全村有名,春节前后去她家聚餐,我却吃不下去,因为窝窝头凉了以后太硬了。我一用力,磕掉了一块松动的牙齿,然后就把窝窝头丢给了大黄狗。父亲斥责我浪费,我大声嚷嚷:跟块砖头一样,是人吃的吗?

或许是我不礼貌的举动让三奶奶悲愤。第二年,也就是2004年,三奶奶一家就贷款把责任田挖成了藕塘,养殖草鱼、鲤鱼和鲢鱼。但是,那一年干旱天气让三奶奶一家血本无归。最后,他们全家背起行囊前往长三角打工。

这样的案例比比皆是。2007年的端午节,村里人还在忙着抽水灌溉刚刚种下的玉米和大豆,但连阴雨随后到来,大伙咒骂老天爷,白忙活了。那一年有了洪水,正在县城参加高三补课(高二暑假)我和堂哥,都被临时拉进了抢险队。主要职责是帮忙运输饮用水、方便面。

有一天,同班李峻突然不见了,班主任急得爬上冲锋舟,找遍了整个县城。傍晚时分,浑身湿漉漉的李峻回来了,身后跟着的是他的父母和妹妹。那天,荆山湖行洪区正式开闸分洪,李峻担心泄洪影响家人,找了一辆单车,一路沿着大坝骑回了老家。

十多年后,我还能记起,李峻父亲看着滚滚大水顿足捶胸:为什么!为什么!

李峻父亲是本地有名的养鸭大户,和南京诸多的酒店餐厅有合作关系,创业事迹登上过省报,还上过市电视台。但是分洪之际,由于养殖场工人疏忽,数千只鸭子被大水冲走。后来听说,大水退后,李峻家再也没有养过鸭子,他父亲成了包工头,眼下正在为农民工工资发愁。

因泄洪破产的,还有我的三哥。2007年秋天,领完了防汛抗旱先进奖状的五哥退伍回乡,创业方向是养殖生猪。但在2020年7月24日,荆山湖行洪区启用那天,澥河南下的洪水遇上了北淝河洪峰顶托,大水涌进了三哥的养殖场。好在转移及时,150多头生猪全部跑到了庄台避难。

图 | 荆山湖行洪区的受灾情况‍
但洪水还没退,这些生猪就开始死亡,最后一个不剩。在猪价高企的2020年,这些生猪足以在市区买上一套三居室,三哥十多年的心血也付诸一空。畜牧部门认为,倒灌的河水里可能携带有猪瘟病毒。

处理完瘟猪,三哥关停了养殖场,前往外地打工。当年为了通过环保验收,他前后花了小十万修建化粪池和沼气池,眼下,只剩下空荡荡的厂房。


出河工‍‍‍
面对淮河,人的应对是毫无保留的。

我的父亲是同时代全村唯一的中师毕业生,他苦读跳出农门的原因,正是不愿意“出河工”。

1954年淮河大水之后,国家层面做出了“一定要把淮河修好”的指示(该指示至今在蚌埠火车站附近仍能看到)。从此,淮河两岸的人经历了40余年的出河工(也叫“上河工”)。所谓出河工,就是每年秋收结束后,开始以家庭人口为任务基数,从各生产队抽调劳动力。开赴挖河工地,挖通上游和中游的分洪渠道,直到第二年麦收前这些劳动力才能陆续返乡。

出河工是一种苦役,没有工钱,只有工地所在地区提供的一日三餐。

1960年代开始,因为大伯定居外地,爷爷每年就带着二伯,辗转颍上、凤台、怀远、五河和固镇多地出河工。家里的男人刚走,奶奶就要忙活开了,她用新收的棉花,为爷爷和二伯准备过冬的棉袄、棉裤,还要攒钱买些跌打损伤药、积攒白面用来蒸馒头,这些东西最终都打成包,奶奶徒步上百里送到工地上,塞到爷爷和二伯手中。

1976年的冬天,只有11岁的父亲第一次随奶奶去工地探班。走到半路上突遇大雪,由于棉絮全部用在了爷爷和二伯的棉衣上,父亲的棉鞋实际上填充的是土麻,根本不能保暖。父亲的一根脚趾就此畸形了。

在挖河工地上停留的三天两夜,震撼了当时父亲幼小的心灵。

“大冬天,人光着膀子,浑身冒着热气。扁担压得人龇牙咧嘴。”父亲生前向我回忆第一次去挖河工地的场面:玉米秸秆搭建的人字形庵棚里,四处漏风,但仍挡不住脚臭、汗臭和劣质烟草的味道,到了午饭时分,人人拿着还没来得及清洗干净的瓷碗冲向铁桶,铁桶里装着一个班组的吃食。

父亲说,去了一次工地后,他就下定决心苦读。

资料图 | 50年代的“出河工”
出河工除了逼父亲在读书的路上狂奔,还让二伯母来到了我家。

1970年代,二伯母的父亲因为富农身份,在工地上遭受不公的待遇。有一次,这位老人被分到了挑土的重活,由于腰伤,没走几步就摔得满脸鲜血。

在那个战天斗地的氛围下,围观的人反而斥责老人故意摔倒,动机不纯。

我爷爷在同一个工地上,是党员,已经带领生产队夺下了挖河“红旗”,爷爷带着人过来帮忙,还弄来了药膏。这期间,年轻力壮的二伯父忙前忙后,开春后雨水多了起来,挖河任务结束,二伯母的父亲便把女儿交到了爷爷的手上。他说,救命之恩无法报答,只剩下这个苦命的丫头,许给你们家了。

后来二伯母常说,如果不是出河工,她或许不用在我们村这个穷乡僻壤过日子了。她的老家后来发现了煤矿,被划入淮南矿区,人人因此而发家。

洪水面前,我们小孩子也能做出点贡献。1998年洪水,搬到庄台的日子里,我们悄悄找出渔网,在河衩和水塘中打捞鱼虾。被呛了几口河水后,我们陆续练就了一身游泳本领。若干年后,我在读大学时轻松地横穿了长江,选修的游泳课也随便展示了几招,就被老师告知可以不用来了。

大人们忧心安全,责骂中没收了渔网,但我们总还能偷来水桶和脸盆。在庄台外的玉米田和棉花地里,迷路的鱼虾纷纷在涨水时钻了进来,有一斤重的鲫鱼,比筷子还长的鲤鱼,碗口粗的草鱼,或是海碗大小的鲢鱼。

鱼儿们进来容易出去难。无论是玉米还是棉花地,都专门做了垄,事后来看,这些田垄既不能防止水土流失,也不能挡住洪水,却能防止鱼虾逃脱。小孩子去田里捞鱼,大人往往选择睁只眼闭只眼。因为,如果没有孩子们忙着清理,待到大水退后,田里会散发出一股股死鱼的腥臭。

最能代表本地的夏季美食不是这些淡水鱼,而是小龙虾——本地人统称之为“蚂虾”。三十年前,蚌埠的蚂虾街名动全国,据说就是用的本地野生小龙虾。也是这个原因,淮河两岸出来的人,大部分都会一手烹调鱼虾的本事。

不过,我在城里安家十年,虽然吃过的种类鱼虾不少,甚至还亲自下厨烹调过,却没了小时候的味道。

被水带走的亲人‍‍

2003年,奶奶81年的人生走到尽头,在病痛折磨中,她最后一次目睹了淮河大水围住村庄。

奶奶去世那天,正赶上附近的蓄滞洪区破坝,村医的药物已经耗尽。忍着癌症带来疼痛的奶奶拉着爷爷,又和几个儿子交待了遗嘱:我先去大坝上看看。

从此,故乡村口的人工河大堤,就成了我家每年祭拜长辈的地方。

阜阳籍女作家戴厚英在《流泪的淮河》中写道:“淮河教会我的第一种能耐就是逃。土匪来了,逃。大水来了,逃。日本的汽油划子来了,逃。”与淮河为邻的家人们明白其中的道理,但在大自然面前,人类渺小如蝼蚁,往往逃无可逃。‍

若干年前重修县志时,我高中的历史老师找不到我们村的资料,几经周折,他才发现这村庄原属宿县,是元明交替之际的流民在一片滩涂中所建,因此至今村里人仍把村四周的土地叫做“湖”,例如北侧的土地就叫“北湖”。至于为什么没出现在县志中,是因为1909年县志修订时,恰逢淮河大水,全村人离乡逃难讨生活,在皖南、苏南盘桓了快两年。

我家受淮河祸害最深的人,非奶奶莫属。

奶奶的出生,就与淮河大水有关。1921年夏天,淮河流域淫雨数月,大水滔天而来。面对家乡灾情,正在安庆和朋友合开医馆的曾外祖父选择了回乡。

曾外祖父出身中医世家,在皖北地区最早的教会学堂含美中学毕业后,考入了上海圣约翰大学学医。故乡灾情平稳后,曾外祖父奉父母之命成家,然后在故乡行医。凭借着家传的中医和西医功夫,很快有了名气。

1922年到1931年,曾外祖父先后有了四个孩子,奶奶是第一个孩子,也是活得最久的,奶奶漫长的一生中,看着许多亲人在水中离去。

1931年的淮河大水,是奶奶第一次经历死别。大水冲毁了家里的库存药材和院落,水退后她的母亲和爷爷因痢疾离世。而她父亲,就是曾外祖父,被一伙“捻子”(淮河两岸的土匪别称)掳走去给匪首看病,七天后归来,已是半疯半傻,并在半年后的一次醉酒后冻死在野外。

这场大水令奶奶成了孤儿。在其婶母做主下,奶奶嫁到了爷爷家做童养媳,只因爷爷家允许她带着三个弟弟。

彼时爷爷家尚未衰落,尚能养得起几个闲人。但好日子也只过了七年。

1938年,日军到来,奶奶离乡躲避战火,又目睹了一次死亡。

当时,黄河花园口决堤,滔天大水滚滚涌入皖北平原,瞬间吞噬了一家人暂住的村庄。水性好的爷爷拉住了一条被冲下来的木船,救走了众人。但等到清点人数的时候,发现奶奶最小的弟弟,也就是我的小舅爷不见了。

靠着露出水面的树梢,奶奶和爷爷驾船回到了暂住的村庄,却看到树梢上的小舅爷已经满脸乌青,身上布满了苍蝇,身旁是几条交织在一起的毒蛇。

奶奶后来总说,她想不明白两件事:蛇怎么会怕水?苍蝇为什么没有淹死?

大舅爷后来也被水带走了。1949年,徐蚌会战结束不久,刚成年的大舅爷和二舅爷回到老家,随后陆续成家。1954年的淮河大水,成为合作组组长的大舅爷,为了保护全村仅有的一头耕牛,一头扎进了滚滚洪流,从此再无音讯。有人说在涡河口看到了大舅爷的尸体,也有人言之凿凿地说,大舅爷去了里下河一带讨生活。

四年后的1960年,饥荒袭来时,大舅奶奶丢下只有八岁的儿子出门讨饭,同样再无音讯。

1954年的淮河大水,改变了淮河两岸无数人的命运。下游的盱眙、泗洪两县被划入江苏,作为交换,原属徐州的砀山、萧县并入安徽,与行政区划调整同时到来的,是长达半个世纪的“出河工”任务。

二舅爷的死与挖河有关。1960年一个冬日,二舅爷死在了临县的挖河工地上。有人说是营养不良,也有人说是气温太低。总归,二舅爷只剩皮包骨头的遗体,在冬日里冻得硬邦邦。

1991年夏天,不讲道理的淮河又一次席卷两岸。

这一次,人工垫起来的庄台第一次被洪水漫过。全村大转移的那天,快70岁的奶奶在一阵撒泼之后,霸道地独占了一个冲锋舟,她怀里抱着未满周岁的我和堂弟,身上背着刚五岁的小堂姐。当时,三伯夫妇和我的父母都被叫去死守大堤,家里只剩爷爷奶奶和三个未成年的孩子。

此前的抗洪抢险中,父亲和二伯、三伯等人全部被编入抢险队。而转移的前一夜,村口的人工河堤垮塌,作为村里为数不多还能动弹的劳力,爷爷又被村干部叫去抢险。

奶奶原以为,独占整个冲锋舟,就是万全之策,却不料在快要靠岸时,冲锋舟被水下的电线杆划开了缺口,随后侧翻。万幸的是,我和堂弟被随行的武警救下,但奶奶和堂姐被冲出去了上百米。待到获救,堂姐已被水呛得满脸乌青。

安置点医疗设施简陋,堂姐的很快由发烧转成了肺炎,几天后宣告不治。自那以后,三伯母,也就是堂姐的母亲,每每遇到家庭矛盾,都要咒骂奶奶带“丢”了小堂姐。而这时的奶奶,只能默不作声。

只有一次,奶奶实在忍不住了,回了一句:我这辈子在大水中带丢的人多了!

- END -

撰文|王栋梁‍‍‍

编辑|苑苏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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