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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优躺”,我们抵抗时代的稻草?

2016-07-27 罗东 新京报书评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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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阅读需要主张』



一副面黄肌瘦的模样,懒散而颓废地躺在一张靠背和座椅相垂直的双座老式沙发上。身体与沙发座椅、沙发靠背之间,横切面俨然是一个直角三角形。后背悬空,只剩下肩部和腰部做受力点。再配上一副眼神放空、生无可恋的表情.....


这是“葛优躺”


葛优或许不会想到,他23年前在情景剧《我爱我家》扮演的一个小人物“季春生”会突然被翻出来,还被玩坏了。


为何“葛优躺”会成为一种流行?这幅颓废的画面为何会戳中我们?


曾经有那么一个时期,我们笃信过勤劳致富的“中国梦”:仿佛只要肯努力,我们便可把一切梦想握在手中,进而推进现实里。但沉重的生活却一再提醒了我们:许多事情,即使努力,也并不会有改变。出生的不平等、升学就业机会的不均衡、市场竞争的不完善,甚至“我爸是李刚”这样的社会新闻,都可以冷不丁地冒出来刺激我们对“勤劳致富”的信仰。


于是,面对所有的不平与艰难,瘫坐一团的“葛优躺”,反倒成为我们聊以抵抗世界的方式:得不到的,我也并不想要,我就要这样废柴地浪费掉我的一生。只是,这“葛优躺”还能玩儿出多少花样儿,这种颓废式的抵抗又是否真的能成为我们聊以自慰的稻草?


“葛优躺”何以成为一种流行?

 

文|罗东

 

在《我爱我家》剧中的第17、18集,季春生一出场就到贾家蹭吃蹭喝,慵懒地躺在沙发上。既好吃懒做,也没坐像,双重罪叠加起来被讽刺为“二混子”。但就是他最“颓废”的那一个镜头,连日来却被制成各种配图而风靡社交网络。


出于什么样的冲动,我们要玩坏“葛优躺”?


我们不满足于简单说“现代生活压力大”或“工作节奏加快”,也不认同“现代人内心空虚”的粗糙观点。道理很简单,文字社会出现后,就没有生存压力小的时代,也没有一个时代的思想者不批评同时代人是空虚的。不同时期的人,通过不同的方式来表达对压力和空虚的不满,但不是每个时期,都要通过劳动和坐姿上的“颓废”来表达。


因此更能冲击我们神经的一个问题是:“劳动”和“坐姿”历来都被规训——前秦如此,民国如此,工业革命时期的英国如此,轰轰烈烈的社会主义改造时期如此,改革开放亦是如此——“颓废”即使不受到约束,也顶多是一个不受大多数人欢迎的“亚文化”,可到了这个七月,怎么说变就变了?


1

劳动不再“光荣”,也不再能“致富”

 

深圳电视台和成都电视台在1993年首播了《我爱我家》。


这一年不特别,却是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制度在中国确立的第二年。从电视新闻、街道横幅到小区围墙,再到各类影视剧、文学和戏剧等文艺作品,一个新的口号“勤劳致富”正在变得家喻户晓。劳动,才能吃饱穿暖,勤奋劳动就能发财致富。


这意味着,国家主导的劳动价值观已悄然发生了改变。前三十年是“劳动光荣”。劳动在道德上是光荣的,也是一种“政治觉悟”,因而“不劳动者不得食”。文革期间的七五《宪法》明确了劳动是个人和家庭财产获得的唯一合法渠道,此外的收入不受法律保护。但与此同时,不管是国家的“经济现代化”还是公民个人的“温饱”并没有得到实现,旧的劳动价值观“劳动光荣”不得不随着“最高领袖的逝世”和“十年文革的结束”退出历史的大舞台。



1993年首播的《我爱我家》


带来的一个结果是,尽管“劳动光荣”作为一个道德上的赞美依旧存在,但再也不是一个可以动员起民众积极参加劳动的依据了。


新的劳动价值观是在改革开放浪潮中兴起的“勤劳致富”。


季春生在剧中刚出场时,既已好吃懒做,即使找工作时,也提出了各种“无理”要求:工作轻松、不被晒、可以赚钱。他显然和那时的“勤劳致富”不相容,剧本把感化他的任务交给了贾家。不过,真正能改变季春生的,不是教育,也不是感化,而只能是市场。市场的逻辑很简单,不工作,就饥饿,没有“大锅饭”可偷懒。


如果说市场经济诞生前,个人还可以通过家庭、宗族或部落的互助获得生存所需要的食物。集体本身则顶多通过道德约束“不劳而获”。谁不劳动,谁就要接受伦理或族规的惩罚。


可市场经济就不一样了。



《巨变:当代政治与经济的起源》

作者: 卡尔•波兰尼(Karl Polanyi)

译者: 黄树民  
版本: 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 2013年1月


波兰尼(Karl Polanyi)在《巨变:当代政治与经济的起源》中严肃地回顾过市场经济制度在英国产生的过程:“饥饿”从来存在,但“饥饿感”却是市场和资本建构起来。市场来了,土地变成商品,人也变成了商品。市场和资本的力量就在于,可以冲破家庭和宗族的互助系统,将每个人彻底原子化,不工作就饥饿。每个人为自身的饥饿承担责任。


不过,“勤劳致富”仍然意味着,只有劳动才能吃饱穿暖,在国家的宣传主导下也意味着一种希望,即勤奋劳动可以发财致富。市场经济改革早期,实干精神确实带来了收入,也为改变“命运”提供一些通道。即使是对于从农村到城市谋生的季春生而言,尽管命运很难得到改变,但个人的生活水平相比前三十年提高了。他们比的首先是过去,而不是横向的贫富差距。


2

出生比勤劳更能决定命运?


经济的改善和改变命运的希望,使得“勤劳致富”得到了证实和维系。在这样的情形下,大家对“劳动”和“勤劳致富”的认同度很高,工作的积极性也很高,但为什么同样是市场经济,“懒惰”和“颓废”在今天就可以变得那样理所当然了?换而言之,二十年前,季春生被嘲讽,为什么到了今天却得到了追捧?


勤劳很难致富,命运改变艰难。青年人对此的认识和感知非常敏感。


回到季春生身上,在他还是一个颓废青年的时候,经济增长还建立在城镇的工业化上。但到了九十年中期之后,变化出现了。城市化建设运动骤然兴起,房地产行业和金融业迅猛地成长起来,资本战胜了简单的工资收入。从炒房到炒股,一夜暴富变得可能。这种转变,改变了财富和劳动观念,踏踏实实的“勤劳致富”发生了动摇。资本和权力的微妙结合,堵住了“勤劳”就能“致富”的渠道。




财富差距和阶层固化,导致的一个结果是,你的出生比你的勤劳更能决定你的命运。西南财经大学在2012年以来做的中国家庭金融调查数据显示,基尼系数已过0.6,即使是国家统计局同期的数据(2015年降至12年来最低水平0.462),也同样高于世界的平均值(4.0到4.5之间)。贫富差距,是市场经济发展的一个必然现象,但不一定都会带来过大的差距以及阶层流动的艰难。事实上,在这个七月,同“葛优躺”一起被翻出来而风靡网络的,还有复旦大学一个调查组在2014年做的八零后生活状况调查(复旦大学长三角地区社会变迁调查)。庞大的数据背后表明了一个很简约的事实,出生家庭的财富(以及教育)决定了一个人的经济收入和发展,即使是工作相当长时间后,也得不到改变。


勤劳很难致富,改变命运的可能性也变小,乃至变得不太可能。大家对“公平”和“平等”的认识在提高,对贫富差距和阶层固化的感受越来越明显,那时候还振聋发聩的“勤劳致富”受到质疑,认同度也直线下降。


如果说政治和道德上的“劳动光荣”教化在三十年前就已式微,而今的“勤劳致富”也失效了。尽管物质得到了增长和丰富,温饱不再是一个问题,劳动可以轻松解决基本的温饱,但即使是勤劳也改变不了更高的命运追求。

 

3

“葛优躺”,沙发上的无声抵抗

 

既然不满足于眼前的现实,也改变不了,“一言不合”就是“葛优躺”,可这样的躺究竟舒不舒服?


有人说,懒洋洋的躺下,生无可恋,不受任何“坐姿”的规训,当然是舒服的了。平时劳命奔波,来一个无所顾忌的“葛优躺”简直是一个奢侈。


但也有人却说,“葛优躺”是一种病,后背悬空,只剩下肩部和腰部做受力点,躺下不仅很痛苦,还容易患病。



网友恶搞ps的“葛优躺”


一个说舒服,一个说是病,看起来相互矛盾的观点谁是谁非?两种观点,事实上说的不是一回事。是否舒服很大程度上是取决于沙发的造型,具体说来,就是靠背和底座的角度,以及靠背的弧形和材质。


葛优躺的是老式沙发,靠背笔直而僵硬,同底座相垂直,瘫躺下来,不会舒服。但而今,大多数的沙发,在设计上却不是这样的,靠背软和,呈弧形球面,和底座形成的度数也大于九十度,有的还可以自由调整。因而会有医生根据葛优躺的姿势,说不舒服,还容易患病,而有人在自己家中躺下却感觉潇洒舒服。能够翻出这些年大张伟、张一山和范冰冰等娱乐明星的“葛优躺”,是同一个道理。谁躺谁舒服。


既然现在的沙发更令人舒服,为什么不一开始就这样设计?靠背和底座相垂直,是对坐姿的规训和要求。站要有站像,坐要有坐姿。抬头挺胸,上身笔直,工整的姿势,是“整齐划一”的规训。文兴宇在剧中扮演的爷爷,才是“正统”的坐姿,被认为是正确的和像样的,也被认为是一个人的道德修养和精神面貌的表现。


但现在,观念和审美变了,更关注舒适度、人性、自由和个性设计。除了高度制度化的(政治和商业)场合,传统的坐姿不再被视为是一种不得不遵守的规范,不拘一格的自由和个性,挑战着传统和权威。



《文明的进程》

作者: [德] 诺贝特·埃利亚斯 

译者: 王佩莉 / 袁志英 

版本: 上海译文出版社 2009年5月


家具的设计也发生演变。两者的相互关系,在埃利亚斯(NorbertElias)的《文明的进程》中就得到过精彩的揭示和呈现。高度制度化场合象征的权威和传统规范,以及“整齐划一”的审美,本身也是一个解构对象,同权力、收入差距和阶层固化等复杂的现实勾连在一起。


姿势的要求,遭到了强烈的挑战:就没有坐像了,就颓废了,能怎么的?


正是如此,哪怕本是一件看起来不太光鲜的事,娱乐明星也乐于把自己的“瘫”或“躺”公诸于众,争相表现“接地气”形象。他们的胆量,就在于“葛优躺”已经在青年人的观念中获得了这样的力量或批判意义。于是由大张伟等演艺明星带动的“葛优躺”,风靡网络,打造了一个全民躺的景象。


如果说“葛优躺”传递了一种生无可恋的“颓废”,就是说,当我们看到这张图,确实感受到了一种消极应对现实的洒脱时,这种抗议的力量就是真实存在的。即使是觉得好玩,或跟风分享和刷屏“葛优躺”,也帮助营造了这种力量。


4

抗议,可以是微观的、日常的


为何说这种抗议的力量是真实存在的?


斯科特(James Scott)在《弱者的武器》一书中提供了一个印象深刻的灵感。他在马来西亚观察一个叫“塞达卡”(化名)的地方,奇怪的是,尽管贫富差距在扩大,农民受到的剥削也不可不谓之深,却未出现游行或示威等任何形式的反抗。



《弱者的武器:农民反抗的日常形式》

作者: [美] 詹姆斯·C·斯科特 

译者: 郑广怀 / 张敏 / 何江穗 

版本: 译林出版社 2007年1月


难道农民真的就完全顺从而没有抵抗意识?不。斯科特敏锐地察觉到,没有公开的抵抗行动,但他们无时不刻不在通过偷懒、开小差、装疯和造谣等隐蔽的形式默默地抗议着管理者,同时表现出一副顺从的表情,从不当面不满或不高兴。斯科特把这些方式命名为“日常的抗争形式”,是弱者的一件武器


很显然,抗议的方式不止是罢工、游行或示威等,同样可以是微观的、戏谑的、日常的,而且很安全,不太可能受到法律或管理者的压制。


从“草泥马”、“河蟹”、“屌丝”到“羡慕嫉妒恨”等网络热词,都发挥过这样的功能。“葛优躺”亦是如此。不同的是,“葛优躺”是通过表达对“劳动”和“坐姿”的拒绝态度而完成的。而在国家主导的价值观中,这两者历来都受到规训和要求。


前三十年,“劳动光荣”是政治觉悟,但随着最高领袖的逝世和十年文革结束而消释了,随即是“劳动致富”在激发劳动的积极性。但在时下,青年人感受到了贫富差距大和阶层流动固化的现实压力,不相信“勤劳致富”。同劳动价值观一起面临挑战的,是“坐姿”。对身体自由的追求,故意不顺从正统的姿势。坐姿因而也可名正言顺地表达不满。于是“葛优躺”不服劳动价值观,也不服所谓的“坐有坐姿”规训:我就是不想工作,我只想什么也不顾地躺在那里,生无可恋。



歌手大张伟在电视节目上示范“北京瘫”的坐法


谁也掌握不了,每个人要把“葛优躺”玩坏究竟是出于一个什么具体理由:或是好玩,或是不满,或是跟风,或是为了表明自己“接地气”的立场。我们不做这样的剖析。我们希望呈现给你的是,为什么偏偏是“劳动”和“坐姿”上的“颓废”变成了表达不满的方式。劳动和主流文化观念在现实面前已被解构。就这样,“葛优躺”成为了一个无声的武器,它没有张扬的行动,也没有激烈的谩骂,但却在表达着对现实压力的复杂情绪。


“葛优躺”,我们还要玩多久?不得而知。但如果机会不平等,制度不公平,人的发展和创造力得不到足够的尊重,过大的贫富差距和固化的阶层就得不到改变,国家主导的劳动价值观“勤劳致富”也将继续被质疑,即使它不再风靡,也有别的“躺”,或别的网络热词、图片或音乐前赴后继。这样看的话,这个七月是有点不一样,但也没有多大的特别。


本文为独家原创稿件,作者:罗东,编辑:走走,未经授权不得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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