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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有没有觉得自己是个怪人啊?

2016-07-14 柏琳 新京报书评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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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阅读需要主张』


怪人,隐没于人群中,大都市是最好的庇护。


譬如北京。



阿城这么讲过北京老宣武:“一到宣武区,其实不少是别墅,是比较小号的四合院,不是一亩二分地,可能只有半亩地,一进,就一个四合院,不必像在内城那么严肃。门口院里砖雕很细致,走廊上头的梁子也都比较细,你看惯了北京内城的高门大户,说实在宣武区有点儿像南方了,商店多,饭馆儿多,戏园子多,娼妓多,灯红酒绿。”


南方,苏州怎么样?


有人这么讲苏州:“我一写苏州,就会心态失衡语无伦次。”写这句话之前,他这么写:“只是我在苏州生活,却从没有身居天堂的感觉。我一直寻找这种感觉,结果是别人的天堂,他们的城市。我在苏州是这种感觉,现在离开,还是这种感觉。我已难以和苏州达成和解,尽管应该把苏州和苏州人区别对待。可以这样说,迄今为至,我受到的全部滋养来自苏州,我受到的全部伤害来自苏州人。耿耿于怀未免斤斤计较,想一笑了之,真能一笑了之的话,我又觉得自己不是在韬光养晦,就是装孙子。这可能是一回事。韬光养晦在坊间的说法就是装孙子。困难的是装孙子的到底是老子在装呢还是儿子在装——这是装小;还是曾孙子在装呢还是末代孙子在装——这是装大。既不能装孙子,又不想耿耿于怀,就只得把一口恶气吐在苏州身上。我是因为苏州人才不能和苏州和解的,这话听上去自负。我当然自负,否则也就难以求活。自负是山穷水尽时的精神需要,与途穷而哭一样。我的宗教是艺术,我的信仰是自负。”


别急,续上。“苏州被搞成这么个样子,哪里还有一点古城味道?赔我一个苏州!”


写这些话的人,诨号车前子。苏州人,隐于北京。


今天书评周刊和他聊个天。



车前子印象


没有年龄的人。


穿圆领青黑色粗布麻衣,锁骨凸起,颧骨刀削般凌厉,瘦得不可思议。
留两撮小胡子,拄着拐杖。

 

车前子作画


用中药名做笔名,人也越来越像中药。
不停地喝老白茶,给我倒碧螺春,嘴里念叨:“倷多呷茶(苏州话:你多喝茶)”。
采访他,就像去茶楼。知道我也是苏州人,兴致高了起来。一会儿变戏法似的掏出一包牡丹花蜜饯,冷不丁又抖出五香豆和山楂片,你吃都来不及。
他对于现代人诸种生活方式的态度:不抗拒,也懒得学。不会用银行卡,不会用空调,“家里有人会,我何必花心思”。


苏州怡园

 

北京“桑拿天”,蒸笼般的热天午后,递给我一把纸扇,上面有山水画,“你用这个来风凉风凉。”抬头看,书架上悬着一纸画页——《柳院消暑图页》。
环顾他的书房,琴棋书画诗酒茶,差一把琴。还有砚台宣纸风油精,像是混搭。
他作诗,画画,写散文,练书法。偶像是元末明初的文学家杨维桢。

 

车前子作画

 

离开苏州十八年,梦里仍是姑苏客。普通话说的不错,却在三五句之间,总忍不住蹦出几句苏白。
他说自己,前朝曾为晚明鬼,今日愿做北宋魂,但兜兜转转一圈,好歹是个苏州人。


苏州宝带桥

 

和他对话,有点像遇见“杂家”阿城的感觉(虽然我没遇见过)。阿城的杂,像宇宙间的先知,是雄浑的北方人。但车前子的漫无边际,像聊斋里的女鬼,是幽曲的江南魂。

 


“龙井是地方戏,碧螺春才是昆曲”


“我喝茶并不讲究,只要不是白开水,有茶叶就行。”品茶达人车前子,这样评价自己的喝茶习惯,不过你真的不用相信,因为他是一个“精怪”:喝着碧螺春,都能品出炒茶师傅心情是火急火燎,还是淡定从容。


都说你爱喝茶,北方爱花茶,南方喝绿茶。你从南方到北方来,喝茶习惯有没有变化?


我不喝花茶。从前喝过茉莉花茶,如周围人事,茶味一直躲,花香还在追,茶味偶尔抗争一下,结果还是被花香压了下去,奈何它不得。但现在北京乌突突的雾霾天,其实喝点玫瑰花茶和茉莉花茶呢,心智会开窍,振奋人心。

 

但你最喜欢的还是绿茶?

 

是喜欢绿茶,喜欢碧螺春。但今年的碧螺春不好。有点涩味,和气候有关系,忽冷忽热,茶叶来不及发芽。从前有一个朋友说,“趁还有碧螺春喝,你就抓紧喝吧,别挑了。再过一些年,气候这么恶劣,碧螺春要绝种了。”我从前不信,现在晚了。碧螺春茶种有,但是味道会消失。现在当地几乎没有采茶人,只有从安徽过去的专职采茶工,心境是变味的。碧螺春已经在失传,现在的特级碧螺春,以前连级别都算不上,都不如从前的草青。

 

都是绿茶,作为苏州人,我总忍不住把碧螺春和龙井来比较,都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似乎茶叶也要比一比。你爱喝龙井吗?

 

我现在更愿意喝龙井。现在龙井茶比碧螺春做的好,基本保留了茶味。形容一下,龙井就像地方戏,碧螺春才是昆曲。这里面有“花雅之争”,龙井是“花部”,碧螺春是“雅部”。龙井的味道,像是舌尖有锣鼓在“哐哐哐”敲,要震醒你;碧螺春呢,就是手中一支笛子在呜咽。而今的生活环境,其实喝龙井更好。北方的懊糟天气,需要锣声鼓声,不需要笛声箫声。


“十年前,美食街还在,我还没有这么老”


北京的一个雾霾天


除了喝茶,大家都说你还是个美食家,可是我发现这几年你都不写美食文章了,为什么呢?

 

因为我太太是回族嘛,她的民族饮食习惯非常严格,几乎不在外面吃饭,出去吃除了清真饭馆就是烤鸭,她改变了我的饮食习惯(大笑)。我现在啊,一在外面吃饭胃就不舒服,回来想法设法就要把嘴里的味精味道去掉。我现在每天喝点五谷杂粮粥,身体很通畅。


你现在对曾经热爱的美食都不感兴趣了吗?从前敏锐的味觉,现在会不会钝化了?


应该说是味觉“泛化”了,因为选择太多了呀,从前没有方便的物流和存储方法的时候,我超级爱吃鸡头米和螃蟹。因为那是时令菜呀,多精贵。现在什么反季食物都能吃到,冬天都能吃杨梅!我已经索然无味了。之前在山东一个朋友的农村家里,吃他母亲自己在院子里种的菜,那个香甜呀,因为里面有她的喜悦之心,但现在超市和菜场里卖的菜,你吃得出菜农的喜悦之心吗?种菜的人,心都变了。

 

我很好奇,你这个苏州人来北京这么多年,有没有爱上北方的食物?

 

现在我是越来越简单的一个人,几乎没有爱吃的东西了,但从前老北京的小点心,我可没有不爱吃的。豌豆黄啊驴打滚啊,吃一次爱一次,还喜欢喝豆汁儿,好像很多北京人都受不了那个味儿吧?我呢,一星期不喝豆汁儿就要憋坏了,还喜欢就着焦圈和灌肠一起吃,怪吧,我一个江南人,喝起豆汁儿来不要命。


一叠豌豆黄


听说你以前还爱吃夜宵?


嘿,从前我是“一天不吃夜宵,生活还没开始”的人哪。之前我住和平里,附近有一条叫做“柳芳美食街”,08年奥运会申办成功后,那条街就拆掉了,变成了绿化带。十年前,美食街还在,我还没有这么老,交很多年轻朋友,天天去吃夜宵。一条街上,几十家馆子,最疯狂的吃法,是有一次,我和三五个朋友轮流窜馆子,每到一家就点最出名的菜,有的是冷盘,有的是汤羹,有的是炒饭,吃完一抹嘴,直奔下一家,一个晚上可以干掉十几家馆子。有一次冬夜,我们三五成群,狂啖韩国烤肉,正吃得欢快,窗外忽然下起大雪,我们吃完以后,一群人踩着白雪回家。


“苏州文化不是保守的,而是保密的”


南人北上,生活感觉总是不一样的。你有句话形容苏州和北京,我印象特别深刻:“北京是装神的城市,苏州是弄鬼的城市”,怎么理解?


装神弄鬼,这个成语正好被苏州和北京瓜分了。北京是没有年龄的,去三里屯和簋街看看,是青年,去颐和园坐坐,可能是中年人,胡同里走一圈,变成了老头。像个神仙。苏州就不同,说它“弄鬼”,鬼里有机巧。就说苏州手工艺吧,苏绣和檀香扇,精巧到让人恐惧啊,就是鬼斧神工。再者,鬼是阴暗的,苏州文化里就有这种“暗”。苏州文化不是保守的文化,是保密的文化,手工艺里有太多法门和口诀。


保密的文化?那不是很容易失传吗?


肯定的,要么只传给儿子,没有儿子怎么办?要么师傅传徒弟,1949年后徒弟都是单位分派,比师傅还凶,怎么传?但最痛心的,还在于现在太讲究经济效益。从前的手艺人都有享受的心。我有个朋友,从前在桃花坞做扇骨,很小的作坊,扇子却做的好。一个上海人慕名而去,让他做十把扇子。他站起来说,“你现在出门,直走几百米,右手转弯,那边有门店,那儿批量做。”我这个朋友,一把扇子做几个月,就是把玩,对扇子的享受。我看日本纪录片,看见一个老先生画鲤鱼旗,他说自己画图案时,把对孩子的祝福放在了里面,和机器印刷的鲤鱼旗不一样的。他生意很少,但也能活。我希望一个好的社会就是这样,让手艺人能享受自己的手艺,能活下去。


苏州北寺塔旧照


不仅是手艺,其实现代中国人对生活很少有享受之心,好像精神生活坍塌了。


说溃烂更准确。坍塌能听见声音,会警觉。但溃烂是无声无息的,等你发现了已经来不及了。在艾略特和庞德的时期,还能感觉到价值感的坍塌,民国时期穆旦和鲁迅会听见某种“轰隆”的声音,现在的状态是溃烂的。还是回到喝茶问题,有人送我从拍卖会上拍来的茶叶,我喝一口,别人就告诉我,“你这一口下去,一千块钱没了。”我一喝茶就火大,喝酒喝茶变成了炫耀和挥霍,哪来的享受呢?


“苏州人都是‘心有猛虎’的好脾气人”


你有没有觉得自己是个怪人啊?


苏州人的性格,就是很怪的呀。不要以为苏州人很好说话,温柔只是底线。苏州人很像日本人,身上都有某种暴烈野蛮的东西,需要通过礼仪来规训。就是“我给你鞠躬,但我心里还是有头猛兽”。江南开化得晚啊,从前都披发文身的,你一旦超出苏州人的底线,他内心的狂野,很骇人的。近了说,苏州老城拆迁,总冒出杀人事件,远了讲,苏州古时候出了好多刺客。


被拆迁的苏州老城区

 

都说苏州人软,也未见得。我看苏州人和外地人打架,往往比北方人更狠,吴文化其实挺彪悍的,对不对?

 

那当然了,历来改朝换代,军队南下,江南的抵抗是最激烈的,比如太平天国。江南人的个性就是,你别玩命,因为他可以和你拼命。给你讲个故事,从前三个苏州人去北京长城旅游,两男一女,上世纪八十年代的事情,在长城上遇见几个北京的“胡同串子”小流氓,想调戏那个苏州姑娘。你猜怎么着?另外一个个头矮矮的苏州男人,直接抱起一个北京流氓,就要滚下山崖,嘴里喊“我要和你一起死”,其他人吓坏了,北京人怂了,说“我们是闹着玩的,没想到你们认真了,算了算了”。哈哈哈。


看来,苏州人其实骨子里很烈,或者说有种”凛然”之气。你是不是很欣赏这种苏州人的气质?


我对苏州人身上这种气场非常感兴趣,希望他们继续保持。苏州人如果和你绝交,绝对是可以老死不相往来的。吴文化能到这个点上,里面不单是婉约,而是温柔和豪放交织,苏州人都是“心有猛虎”的好脾气人。你就想,要在竹片上刻字,竹子其实比石头更硬,拿一把刀在上面刻,这难道是婉约?这是“狠”啊,就是决绝。用一个字来概括苏州文化,听你说“凛然”,我想到了“凛”字,不对称,结构失重,两点水,锐利,又有回环,有包容性,像芭蕾舞。圆润和酷烈交织,这个“凛”字,就是苏州人。


檀香扇


我再延伸个问题,还是做苏州人,你最想回到哪个朝代做苏州人?


我会选择两个朝代。身体健康、欲望强烈的时候,我会选择晚明。在我比较安静的时候,会选择北宋。我喜欢灯红酒绿的感觉,所以爱晚明的苏州。北宋呢,给我一种茶褐色的感觉,我觉得那里面有一种中国文化中都很少见的庄严感,和菩萨的庄严不同,是一种本土文化中的东西,和孔子、理学都无关。据说北宋的天气普遍比唐代低了两三度。北宋的诗文书画、待人接物方式,给我一个强烈的感受——北宋人日常生活中间有庄严感。我的另外一个部分,要的是晚明生活里的不拘形迹,那种颓废感和落魄感。这是我内心需要平衡的两个方面。现在呢,我就是特别想回北宋生活。


《苏州慢》、《味言道》、《茶墨相》、《懒糊窗》

车前子·随笔精选(精装水墨版)

版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6年6月


哦,你是个什么人?


本文为独家原创稿件。作者:柏琳;编辑:一一。未经授权不得转载。



又原创了,可爱多来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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